臭气频袭温州八中瑶溪校区 800学生家长夜巡来源
家长自绘的学校周边工厂分布图，有些工厂连名字都没有。
冬至已过，深夜的温州龙湾区瑶溪镇，气温低至零度。罗强咬牙强忍睡意和寒冷，他叫上妻子，开了半小时车，两人从温州市区赶到这里。
“谁愿意在这样冷的天里出门？何况明天还要上班。可为了孩子，再苦也值了。”这个坚韧的中年男人哈着气说。
他的儿子，就在位于瑶溪镇的温州八中瑶溪校区读高一。在温州，这是一所名校，瑶溪镇的校舍是新建的，今年刚刚投用。可从9月1日学校开学的那天起，罗强跟学校其他近800名学生的家长们一样，没过过一天安心日子。直到孩子们就读，他们才发现，这所对外宣传“环境优美”的学校，居然被数十家工厂所包围。
更让人忐忑不安的是，到了深夜，学校周围就会飘来各种莫名的异味。
怎能让毒气害了孩子？于是，家长们形成制度，入夜后轮流巡逻，查找异味的来源，并向相关部门举报。
一场与孩子空气有关的保卫战，就这样打响了。
新学校被几十家工厂包围
固执母亲夜巡举报排污
从资料上看，温州八中瑶溪校区工程于7年前启动，今年9月1日正式投入使用。校址位于温州龙湾区大罗山山坳里，对外宣称“环境优美”。温州八中是温州的名校，瑶溪校区也是当地教育部门斥巨资重点打造的，因此开建之初就颇受期待。今年投入使用后，自然吸引了众多的优秀学生就读。
但是，开学后，家长们便陆续发现，学校周围有几十家工厂。更让人担心的是，每到半夜，校园里便会闻到一股臭气。自家孩子在学校天天晚上闻臭气，这怎么行？
最开始，有三四名家长自发组织起来，一到晚上就到学校周边巡逻，查找臭气的源头。
家住温州市区的陈红(除非特别注明，本文所涉学生家长皆为化名)是最开始参加巡逻的家长之一。“晚上9点左右开车到瑶溪，10点左右开始巡逻。看到冒黑烟的工厂，或者发现有工厂违规生产、排放，我们就打12369环保热线举报。”陈红说。
第二天凌晨2点左右，有的家长要上班，就回去睡觉了。陈红一直坚持着，她在车上睡两三个小时，然后一个人继续去巡逻。“不少工厂，都会在凌晨时分偷偷开工，很难逮住他们。”
有时候，这样“孤独的战斗”往往会持续到第二天晚上，见过心爱的儿子后，实在太累的陈红才会回家休息。“巡逻的时候，从上午8点开始，我会在微信群里上传照片，说明检查的情况。”
800名学生的家长“组团”巡逻
来自父母悲壮的爱
很快，陈红的举动，打动了很多人，更多的家长加入了进来，夜巡的队伍也越来越大。
“大家要一起来，谁也不能请假。”有个家长向所有的家长倡议。
现在，学校近800名学生的家长几乎都参加了巡逻队。他们中有的是企业主，有的是公务员，还有些是私企职员等。他们大多数人白天都要上班，但为了孩子，从没人喊累。
目前，家长们的巡逻采用的是轮换制：以两个班级为单位轮换，每班选出两位家长负责组织、签到和记录。每次参与的家长有二三十人，七八辆车。很多时候，是夫妻俩一起来，有时候自己来不了，那也要让亲友代替。不准请假。
一位叫李明的家长说，绕学校巡逻一圈，大概需要两小时，每晚巡逻两圈，结束的时候大概是凌晨三点钟。
第二天，家长们会以日记的形式进行总结，并把巡逻的见闻、举报过程、环保部门的处理等等情况，发布在微信以及温州当地的论坛上，曾一度引起网民的围观。
但不管舆论如何，家长们咬紧牙，要将巡逻进行到底。
记者亲历夜巡
12月中旬的一天晚上，钱江晚报记者来到瑶溪镇，与家长们一道，从晚上10点开始，全程参与了他们的一次夜巡，记录如下：
清点人数后，一共有17名家长参加了这一次的巡逻。大家签到之后，坐上了5辆车，出发了。
学校位于河口村和浃底村之间，和许多温州的村庄一样，这里私营经济发达，工厂、民居相伴而生，一大批的温州人因此致富。
学校的后面有一家企业，大家想去看看有没有开工。进村的路上很安静。
小小的车队在慢慢行进。突然，前方蹿出一群人，像是喝了酒，他们跑到第一辆车前，摆出阻拦的架势。
这让开车的家长吓了一跳，猛踩刹车。外面的人围上来，踢车门，拍车窗。
“你们不要再管了。”一名妇女骂骂咧咧地说。
随即，大家又发现，车后面被堵上了大石头，路中间还多了一辆小面包车。见情况不对，有人报了警。
几个月来，在每天持续不断的巡逻中，与当地村民类似的冲突很常见。当地环保部门及警方，已经习惯了在深夜接到家长们的投诉或报警电话。
没过一会儿，村书记来了，拦住了踢车的人。有人回到学校门口，等警察来处理这起“意外”。记者和另外一些人则继续上路。
一名带着记者绕圈的家长说，对于学校周边的格局，他们早已了熟于心。
“这里白天看的话，还比较正常。一到了晚上，废气污染会重很多，用鼻子就可以明显感觉到。”另一位家长说。
在一家阀门铸造厂，我们看到工厂的烟囱冒着一些黑烟。“这只是开始，以前，到了凌晨，烟囱里会冒出很浓的黑烟。”
说着，坐在旁边的家长翻出微信聊天记录，“你看，这是前几天夜巡的家长上传的照片，就是这家工厂，当时的烟雾很大。”记者看到，微信的聊天记录显示的时间是凌晨零点多。
车子绕过乡间巷道，记者看到的，几乎都是错落分布的工厂。家长们曾绘过一张学校周边工厂分布图，一共36家工厂，有些没有名字。
车子开到学校的后方，这里距学生宿舍也就几百米远，地面显得十分凌乱。
“这里有两家工厂，开工的时候，会产生很多废气，孩子们睡觉的时候，直接就闻到了。”开车的家长说，上个月，经过举报，这两家工厂都在上月被停产或搬迁了。
“我家孩子曾跟我说，以前班里有同学晚上睡觉都戴着口罩。”一名家长插话说。
经过瓯海大道的时候，一家工厂冒出很大的白色雾气。一名家长熟练地拿出手机，打了环保部门的举报电话。
20分钟后，环保局的车就到了。“这排放的是蒸汽。”工厂方面解释说。
凌晨零点40分，我们开始进行第2轮巡逻，经过那家工厂，烟囱已经没有雾气排出。环保监察车仍然停在工厂门口，显然调查还在继续。
家长巡逻日记摘录
11月11日
现场的情况让大家都惊呆了，六七个工人戴着口罩围着火炉在工作，简易厂棚大概有3000平方米，喉咙明显有灼烧感，好几个家长被呛得无法呼吸，直接退出去，我捂着鼻子进入拍了些照片和视频，实在受不住里面的烟雾退了出来。
一位环保人员随后要求该厂立刻停止生产，并对企业工人做了简单的笔录，通知老板第二天去环保局谈话。
11月16日
凌晨1：30左右，精疲力尽的家长望着夜色中的校园，想着沉睡的孩子，心中一阵阵地痛，我们该拿什么来拯救你们，我的孩子！
告别睡梦中的孩子，深夜里我们悄悄地走了，正如我们悄悄地来，我们带着满腹疑问，带着满心伤痛，却不能带走瑶溪一点废气……
12月1日
零点10分，大家组织第二次巡逻，发现龙湾铸造厂在生产，并大量排烟，家长气愤不已，立马拍照取证、找环保。环保人员来后，一起进入厂区，场面令人瞠目结舌。
12月25日
圣诞节的夜晚，天晴，我们八高环保巡逻照常进行。晚十点，待我抵达时，十六位八班家长已准时在校门口集合了。七班的一位家长本人因故不能来，特地让孩子阿姨代巡！
至十点半，七班家长也全部准时到位了,有三十来人。可能是圣诞节休假原因，今晚就两家企业有生产，有排烟，但气味不浓，所以没有向环保投诉。随后开车前往南山路，也无企业在生产。
今晚感谢没有生产的企业，这是你们送给孩子们的最好圣诞礼物，使他们“奢侈”地拥着清新空气进入梦乡。
这也是三个月夜巡以来，最开心、最放松的一次巡逻。
记者采访当地相关部门及企业，探询“家长夜巡队”始末及出路
亲历了温州八中瑶溪校区学生家长们漏夜巡逻排查臭气后，他们的辛苦，钱江晚报记者感同身受。
可以说，为了孩子，人到中年的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在“拼命”。
因为这件事，瑶溪这个原本宁静的小镇陷入风波之中。既然是新建学校，当初为什么要选在一个工厂林立的工业区？那些“夜来臭”究竟是何物，是否会损害孩子们的健康？这场尴尬，究竟该如何化解？
在连续多日的采访中，钱江晚报记者采访了当地相关部门以及村民、企业主，看到的是家长的执着、企业的困扰、政府的尴尬、学校的沉默。
企业方的困惑：城里人更金贵？
老王在瑶溪已经打了很多年的工，他所供职的一家阀门厂，在这轮风波中被关停了。
“这个厂办了30多年，我也在这里干了30多年，有感情。”老王站在厂门口，打量着里面的一台锅炉，有些伤感地说。那天，来了几个环保人员，“以前，还给你几天时间整顿，这次没有余地，直接就关了。”
老板倒也配合，他带着厂里几个人，在福建看中了一块地，但办新厂前期投入要好几百万元。
厂里的70多个工人，一下没了工作，有点不知所措。老王作为老员工，一次又一次地对来讨工资的同事保证，老板一定会发工资的。“金融风暴都挺过来了，却没挺过那些家长的举报。”老王嘟哝了两句。
在老王看来，那些城里来的家长，闹得有些过了，“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不是也一点事没有？他们城里来的，难道更金贵？”
“我们在夜里开工，并不像他们(学生家长)所说的，是偷排臭气，而是为了用峰谷电，这样一个月就能省20万元的电费。”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板说，家长举报后，他又花十几万元买设备，配合整改，现在环保检查都是合格的，“可还是过不了他们那关。”
另一名企业主抱怨说，村里的企业经营了20多年了，学校是今年才造好的。“当初选址时，为什么不考虑到我们这里是工厂区，不另外挑块好地方？”
“即便要搬迁或者整改，为什么不早一点，现在一下子来弄，怎么来得及？”他说。
环保部门：学校空气检测达标
“铃铃铃”，值班的电话在凌晨响起，龙湾区环保局的接线员已经很习惯了。不用问都知道，这个时段，一定是家长打来举报某家工厂的。
自今年9月以来，区环保局的执法车深夜开进瑶溪镇，已习以为常。为了方便举报，家长们将工厂密集的区域进行了编号，分成4个区，电话打多了，只需直接报哪个区，执法人员立即就知道了。
根据温州环保部门的检测数据，温州八中瑶溪校区校园内的空气一直是达标的。
温州市环保局局长郑建忠称，从今年9月3日开始，温州市环境监测中心站在校内设立了两处监测点，进行24小时不间断监测。到现在共有的15次监测数据，均符合文教区空气质量标准。
在这份数据中，只有11月份的一次数据发现PM10超标。据相关部门解释，当时，学校附近正在进行拆违，数据超标是产生的粉尘造成的。
对于这个结果，家长们并不买账。“闻着这么臭，为什么不是污染？”
实际上，当地政府的做法，也算颇有成效。据龙湾区政府一名官员称，截至目前，环保部门已检查了学校周边企业167家次，拆除违建企业1家，拆除产生污染物设备的企业7家，查封或强制断电企业44家次，打击取缔非法排污企业10家。针对家长反映比较强烈的铸造企业排气问题，已对11家铸造企业进行整改，全部要求由烧煤改为烧天然气。目前，整改任务已全部完成。
规划局：规划目标是没有工业
为什么这样的一所名校，会被规划在了工厂林立的工业区呢？
随着温州市人口迈向千万，教育需求增大，拥挤的鹿城主城区已经无法承受辖区内学校的不断膨胀，一些高中和大学便被迁往相邻的新城区——瓯海和龙湾。
“其实，一开始我们并不同意。”龙湾区政府一名人士介绍，因为学校虽然造在龙湾的土地上，却不招收龙湾的学生，这对龙湾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但是，2007年前后，项目还是启动，并成为当年的重点工程。
“选址通过了环评，这么多年来，学校方也没提出过疑问。”上述政府人士说。
温八中相关负责人也证实：“当时确实做过环评报告，是合格的。”他介绍说，那是十来年前的事，但不排除在学校选址完成后，相关部门又审批了企业，增加了废气的生成。
钱江晚报记者拿到了当地环保部门今年出具的一份《关于温八中周边环境问题的初步调查报告》，根据这份报告显示，主要影响学校周边环境的，是浃底工业区，共11家企业，从2013开始，企业陆续投入施工生产，“浃底工业区安置地点不合理，未考虑对温八中的影响。”
其实，在温州，这样的“工业区”很常见。“村村点火，户户冒烟”，工厂和生活区混杂在一起是1990年代以来温州村办企业的普遍形态。
“学校东边是龙湾中心城区，西边是瑶溪省级风景名胜区，紧邻瓯海大道。这里规划的最终目标是，除了迁入两所学校，其余全部变成非建设用地。工业绝对不应该存在。”温州市规划部门一名负责人说。
出路在哪里：搬迁产业区
“铸造业是高耗能产业，但不是高污染产业，从长远看，是需要转型升级，需要搬迁，但是也需要时间。”龙湾区铸造行业协会会长邵康礼说。在这件事中，被夹在政府与企业之间，这让他颇感为难。
瑶溪的工业区是三类工业区，建于上世纪90年代初，从一开始就具有强烈的地方性和民营经济为特色的发展格局。“那时，提倡‘一乡一品、一县一业’，瑶溪的铸造产业就成为了一大特色。”
“这样的工业区，肯定会造成一定的环境问题。”邵康礼说。历史与现实，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眼下的八中事件就是这种关系的矛盾体现。
解决这个难题的办法之一就是搬迁。邵康礼告诉钱江晚报记者，目前，龙湾区正在规划一个新产业区，集中进行生产。“但是这需要时间，有个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