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摘》文章:马林苏
马林苏不喜欢白天。他喜欢晚上,因为晚上可以想问题。几年来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死了以后怎么办?他觉得这是他现在所面临的最重大的问题,它涉及几个重大问题,而从这几个重大问题中,又牵扯出十几个大问题。他心里非常清楚,要让自己死后无忧无虑,眼光柔和无限安宁,一定要在死前解决掉这几个重大问题和十几个大问题。不然他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就是闭上了眼睛,也绝对不得安宁。你想想,生来清清楚楚,死却破碎不堪,他的人生还谈得上完整吗?他觉得白来这个世界了。
这自然是马林苏的秘密。这秘密除了深藏在他的心底,再就是记在他的“蓝色账本”上。“蓝色账本”是一本大开本蓝皮面笔记本,花纹扉页上写着两句经典的话,第一句是“干干净净的来”,第二句是“明明白白的走”。落款是:“马林苏,1998年3月22日”。再翻一页,是目录,几个重大问题和十几个大问题,按篇分章排列得整整齐齐,后面都标上了页数。全是他用钢笔书写而成,碳素墨字写得很挤,却很工整,透着肃穆之气。“蓝色账本”锁在他单位的办公桌抽屉里,晚上他在家所想的问题,如有,就顺手记在床边的小纸条上,塞进皮包里,然后到单位再归纳入账。
马林苏官拜副处长,这副处长是虚名,实际上是正科级,但被人叫上“马处长”或“马处”,那感觉还是有所不同。他对这个实际正科而在嘴上享受副处声誉一直耿耿于怀,倒不是他还有什么官瘾,而是迈不上副处级的台阶,死后骨灰盒就不能放在问林山陵园!这对他是最为重大的问题!但是话还是要说回来,不管如何,他毕竟是副处长,在一个大处29个人中,仅次于处长汤国强,也管到27个人。这二把手,理所当然拥有自己的一间办公室。自己独享一个房间,自然很方便工作,也方便他把晚上所想的重大问题和大问题,分门别类,从容地记在“蓝色账本”上。
马林苏不对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秘密,包括自己的妻子高丽笙。有时为了解决问题不得不说时,他会掩饰着说,绝不让人察觉出话中的含意。比较难办的是夜里做梦,他自己难以把关,片言只语脱口而出,经常泄露内心的秘密。还好妻子睡眠质量极好,夜夜沉睡梦海,哪顾得上他说什么。不过有一次,高丽笙刚做完脸部拉皮手术,脸皮紧绷着似乎不够用,于是屡屡借用眼皮,结果闭不上眼睛,也就睡不着觉。恰在此时,马林苏脱口而出:“谁是人呢……”高丽笙大吃一惊,翻身坐起来,干睁着大眼,盯着丈夫。只见丈夫嘴巴咕噜咕噜一阵,又吐出一句:“谁呢……”高丽笙慌得摇了丈夫一把。马林苏翻了一个身,又说:“推也没有用……你不可能……”高丽笙叫起来:“哎哎!说什么呀?”马林苏惊醒,迷迷糊糊看着妻子。高丽笙问:“你说什么呢?”马林苏惊问:“我说了什么?”高丽笙说:“你说谁是人,谁呢,还什么……你不可能。”马林苏吓出一身汗,又问:“我还说了什么?”高丽笙摇摇头。马林苏一挥手,说:“梦话,说梦话。睡吧。”高丽笙说:“你单位里出事啦?”马林苏说:“没有。”高丽笙说:“那你说谁呢?”马林苏说:“说梦话吧。睡觉。”高丽笙噘着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倒下去睡着了。
而马林苏睡不着了,他扫着妻子生涩的脸皮,心里说:“说的就是你啊!”自己一旦死后,谁来接自己的班呢?睡在妻子身边的人是谁呢?这恰恰是他所想的几个重大问题之一。别看妻子坐四望五徐娘半老,心里却活泼得很啦!不敢说她有万种风情,但是,七到八种乃至十几种风情那是绝对少不了的。到如今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还要做什么拉皮手术,这就是红杏爬墙的征兆吧?当然,客观而地说,妻子的品行是可圈可点的,自己也是压得住阵脚的。但是谁能她到那个时候独守空床而临空不乱呢?平心而论,妻子找个人睡在自己目前的上,是无可非议的,既符律也符合。问题是由谁来?由谁来睡在自己目前的上?撇开他个人的感受不说,从大局着眼,这对于马家目前的安定团结的局面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对于马家下一代乃至下几代的长治久安有着极为深远的意义。为此,他制定了自己人的五条标准:1.思想上是可靠的,是不是和干部倒在其次,但是思想上一定不能出轨。2.行为上一定要,,不能搞七搞八。3.富有责任感和同情心,要妻子,对妻子和她前夫体制内的儿女要关心要爱护,要延续前任的父爱并继往开来。 4.工资能高则高,不求富贵但求温饱,而且太有钱也有副作用。 5.岁数要比妻子大。最起码也不相上下,小不可超过两岁。这里要附加说明,男人到这把年纪,总比同年纪的女人显得年轻。如果年龄再小,岂不是差距更大了吗?而且对小男人,女人难免要哄,这对马家的安定团结和长治久安显然不利。再者这也分明是助长了目前流行的畸形婚恋现象——“姐弟恋”,如果不是助长,起码也是同流合污。
不能说已经很好地解决了人这个重大问题,但马林苏觉得,他亲手制定了五条选择人的标准,使妻子在圈好的园子里跑马,是对妻子最有力的制约,大体上不会再出什么大乱子。但是,这又面临了新的问题,谁来监督制约妻子呢?他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将把这副重担交给女儿马艳妮。女儿是妻子的克星,在女儿面前,妻子永远是那么低声下气,任凭女儿怎么,依然笑脸相哄并且其乐无穷。女儿虽然言行上表现得粗放,但对她妈爱得却是最深。妻子提出要做拉皮手术,被女儿无情地一通,妻子马上说不做了不做了。但没过几天,女儿已经帮她妈联系好了最好的整容医生,并且付了几千块钱的整容费,还陪她妈到医院做手术。这当妈的反倒像是女儿了。因此,有女儿把着园子的大门,相信妻子是跑不出园子的。举一反三,还有几个类似的难以解决的大问题,需要采取同样的手法,都由女儿来一并解决。因此,女儿任重而道远,他对女儿寄予重望。他想到过去二十几年对女儿没少培养,到如今女儿已能独当一面,今后一定能继承他的遗志,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他由此感到无限欣慰,那种欣慰如蜜流滋润着他的。
安排好了妻子,马林苏就要考虑如何安排儿子女儿。他对女儿是放心的,女儿泼辣而有心计,泼辣是先天继承她妈的性格,而心计则是她后天形成的,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培养的结果,跟她妈没有什么关系。泼辣和心计,使女儿这辈子注定吃不了亏,就连她男朋友,身为博士,也心甘情愿天天围着她转,还没结婚,钱却如数地交给她管。女儿在银行学校毕业后,在一家证券交易所工作,收入高又稳定。她男朋友博士毕业后,要到美国读博士后。女儿说,要去你去,一刀两断。博士便不再提去美国的事。女儿自主,又有博士保驾护航,这辈子一定是乘风破浪勇往直前。他担心的是儿子马成豹。儿子出生后,他在给儿子起什么样的名字时,就绞尽了脑汁。马成龙?马成虎?马成豹?马成钢?马成帅?马成王?等等,开了长长的一串名字,最后他庄严地在“马成豹”这个名字上圈定。他之所以选定这个名字,是希望儿子像豹子一样敏捷灵活而又凶猛异常。可是儿子现如今都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却整天无精打采,两眼迷糊,软塌塌得直不起腰,哪像是一头豹啊?改叫“马成泥”倒是最恰当。儿子书也读得不怎么样,上完职业高中,就被一家物业公司招去当了保安。天晓得他这副模样怎么让人看上的。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有不少女孩子追他,其中一个叫茅瑞莎的女孩更是爱他爱得,说他眼睛里经常冒出忧伤,她最爱的就是这种忧伤,只要看一眼,今夜就睡不着觉。
马林苏见过茅瑞莎,对这女孩说不上什么感觉,虽说她的那一套做派,但细细想来,也难为她对儿子的一片痴情,那种既纯又傻的爱情,让他这个当父亲的都莫名其妙地。反而是儿子拿她不当一回事,经常迷糊着眼睛,把她晾在一边。但女孩任凭儿子眼睛怎么迷糊,仍然痴痴地爱着儿子,一副无怨无悔的模样。时间长了,他倒对女孩生出几分同情,觉得儿子也太不够意思,怎么能这样冷对女孩灼热的爱情呢?这天晚上,他对妻子说:“哎,你要说说你儿子啊,对人家女孩要尊重一点。整天不理人家像什么话?连我都看着难受。”高丽笙说:“我说他啦。豹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对她不好呢?我对她好的时候你们看得见吗?”马林苏立刻起来:“这么说,他跟她啊、啊、那个了?”高丽笙说:“你死脑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当年我们还没结婚,你不也是啊、啊、那个了吗?”马林苏急了:“此一时而彼一时嘛。当年我多大年纪啦?快三十的人啦,哪经得起你挑逗?”高丽笙也急了:“谁挑逗你?那天晚上不是你钻进我的被窝了我。”马苏林叫道:“什么呀?”高丽笙哄道:“好了好了,我乐意被你,好了吧?”马苏林说:“这、这是原则问题,怎么能说呢?一个巴掌拍得响吗?”高丽笙说:“就是啊,要是女孩不同意,他们能啊、啊、那个了吗?我再告诉你哎,那天我仔细看了她的腰,将来十有生男孩。”马苏林翻身坐起来:“是吗?这好,好!太重要了!我们更要好好对待这女孩,像对女儿一样对她。”他彻夜难眠,凌晨时分,他做出一项重大的决定,他要把七万块私房钱,指定留给孙子,作为孙子以后入托上学的专款。他对儿子是不抱什么希望了,作为儿子,最多承上启下起一个过渡性的作用。他将厚望寄托在孙子身上,相信孙子一定能隔代继承他的智商,在他开创的马家新局面的基础上,做出更加宏伟的事业来,完成马家光耀祖的大业!
马林苏在科级已经整整坐了13年,稳当得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像。仅仅在3年前,单位在建制名称上,由“科”改“处”,让两个耳朵舒服了一阵。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经五十有七,行将退休,想再往上迈一个台阶,首先年龄上受到。除非撼动前面的处长(实际上是副处长)汤国强。但汤国强刚45岁,整整小他一轮,而且汤国强还是研究生学历,自然比他坐得更牢。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汤国强出现两种情况,一是上调高升;二是犯法下台。但至今为止,上调高升没有丝毫迹象,而犯法犯错,也暂无可循。他经常在脑子里设想,比如,汤国强收了人家十万块钱,被人告到反贪局,先是“”,然后被告,然后处长革职,然后他堂而皇之自然补缺当上处长。再如,汤国强和单位里哪位女下属搞腐化,被当场捉拿,然败名裂,然后被免职下放,然后他堂而皇之当上处长。设想归设想,但是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也只好耐着性子等待。凭着他对汤国强的了解,他知道汤国强可能不,但绝不可能不好色。汤国强身高体壮,五官棱角分明,浓眉大眼,气宇轩昂而又不乏儒雅温情,一看见稍有姿色的女人,笑眼里便水波荡漾。这男人眼睛有水,就是好色的标志。去年春节单位里,市场部的王黎黎公然说:“咱们汤处绝对是个少奶杀手!”大家起哄,问她何以见得。王黎黎借着酒力说:“少奶杀手有两大特征,第一个特征,眼睛里水汪汪。你们瞧,汤处眼睛里是不是水汪汪?”大家齐齐看汤国强,果然满眼是水,又起哄问她第二个特征。王黎黎说:“第二个特征,手掌大,而且要厚,还要软。那十个少奶,九个中弹。”大家争着上前和汤国强握手,果然手掌厚实,又软又热。汤国强任由大家握手,哈哈大笑:“谢谢黎黎同志的厚爱,本处长不胜光荣,但是,目前尚无业绩,受之有愧,受之有愧。”王黎黎说:“没事没事,汤处今后多加努力!”大家又嚷:“汤处风流,全处光荣!”马林苏在一旁干笑两声,斜眼扫到旁边酒桌上的范香香。范香香尴尬地笑着,埋头喝汤。他心知肚明,这范香香和汤国强关系很暧昧。有一次,他到汤国强办公室送一份报告,正巧看到范香香站在办公桌边,紧贴着汤国强。他不动声色,视而不见,放下报告扭头就走。
这一阵,马林苏连续几个夜晚失眠,到凌晨三四点还睡不着觉,内心里难耐,嘴里一直咬着一句话:“无毒不丈夫”。终于他下定决心,向纪委汤国强。他根据自己合理推断,编写了汤国强生活腐化的情况。其中明确写了汤国强和范香香的婚外情。事情编得有鼻子有眼,最后请求纪检委严查。信自然不署名,而且他故意把信抄得歪歪扭扭,让人看不出是他写的。但是仔细看看,还是有“马”尾巴。这样只能叫别人代抄了。那么叫谁抄写呢?叫老婆抄,可老婆的字像狗啃的似的,连小学生都不如。而且以老婆这性子,还不天天?那叫女儿写,女儿沉得住气。可也不妥,这种的,父亲的高大形象。那只好到楼下小店叫人打字了,但又不行,万一打字的人不牢靠,岂非授人以柄?思来想去,他决定自己打字。办公室里配了一台电脑,平时他只看看新闻,曾经也学过打字,到底因为记不住拼音,学了几次都半途而废。这次何不借此机会,把打字攻下来?
此后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马林苏下班后就留下来,趴在办公桌上,一个字一个字敲着键盘。虽然,但一想到这封匿名信将置汤国强于死地,便给他以巨大的力量下来。当最后看到打印机打出两张清清爽爽的举报信时,他的内心充满了胜利的豪情。而且他还乘胜进一步琢磨,把信封上的地址也打印出来,而且还打出漂亮的隶书体!这哪里是一封匿名信,分明是一份赏心悦目的艺术品嘛。没有想到啊,写这封匿名信,竟意外学会了打字,这也是一份意外的收获。不过,这几天,不知何故,他的体内火烧火燎,如有万千隐虫在游动,不时地尖咬,疼痛刺心。而且皮肤上还莫名其妙地冒起一串串大小不等的脓痘。他内心极为恐惧,心想是不是做了这种的事,给他的呢?
信写好了,怎么寄出去呢?自然是贴一张邮票,投进邮局的信箱里。当然,不能在自家附近的邮局寄,也不能在单位附近的邮局寄。因为邮戳上显示的邮局地址,多少会露出“马”尾巴。马林苏对着城市地图,寻思着在哪个邮局寄。最后,他用食指在城东敲了敲。城东是个城乡接合部,与他的家和单位相距遥远,邮戳上就是注明了邮局地址,也让人看不出蛛丝马迹。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他戴上棉帽和口罩,骑着儿子的自行车往城东赶去。第一次做这类事,一上难免心事重重,他几次想打道回府,但犹犹豫豫还是没有停车。半个小时后,骑到了城东一条交叉口,突然,他的车摆头一晃,鬼使神差地一顿,连人带车摔下,一辆粪罐车贴着他的脑袋呼啸而过,几乎要了他的小命!他坐在边,半天缓不过气来,嘴里咕噜着:“这是……,还好……没寄出去,不然,脑袋就成了……成了粪车轮下的碎球!”匿名信最终还是没有寄出去,他的篡权之举自然流了产。这也好,不做这些的,让他的心灵平静,没有之忧,也符合他“明明白白”的准则。
但马林苏在此后的两年里仍不懈地努力,或许是的回报,终于在他59岁临近退休的时候,上级任命他为助理调研员。不管这个助理调研员包含多少安慰的成分,而且任期苦短,但他毕竟享受到了结结实实的副处级的待遇。这时候他特别在意人家叫他“马处”,就连王黎黎逗他,叫他“马助调”,也让他倍感亲切。而且,这一提升还让他换了一套更大面积的新房子。这一切似乎激活了妻子的荷尔蒙,过去无论他如何求欢,妻子都屡屡,更为可气的是,的十日一交“皇粮”,妻子也会编出各种理由拖延,让他满仓的“皇粮”无处可交。现在倒好,妻子不仅不推不拖,反而隔三岔五敞开仓门逼交“皇粮”,倒真让他招架不住。这些都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今后他的骨灰盒能堂而皇之在问林山陵园占有一“盒”之地,解决了长年来积压在他心头上一个最为重大的问题!
解决了级别的问题,马林苏显得心平气和了,而且心里常常生出伟人之感。有时站在窗前,竟会下意识地竖起手掌,朝楼下挥挥手。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便会很深刻地自己,自己的人生如同过往烟云,在眼前一幕一幕晃过。他感慨,这一生谈不上辉煌,也不算坎坷,应是“平平常常,有瑕”。平平常常好理解,为什么说自己是有瑕呢?全因为他的内心还深藏两个严重的问题,让他不能无瑕。而且,这两个严重的问题所涉及的两件事,事关重大,第一件事是法律,他收了人家五万块钱,此事如果捅出去,是要蹲班房的。第二件事是行为出轨,和另外一位女人“那个了”,了自己的妻子,这件事如果让妻子知道了,以她的脾气,这个安定团结的马家必然四分五裂。所以,他不敢记在“蓝色账本”上。
马林苏一想到这两件事就心惊肉跳。这第一件事发生在前年的夏天,在老家的表弟媳妇夏红打电话给他,说她姐姐春红离异后,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生活非常不易。现在她和别人合股成立一家公司,急需一批货,无奈市面上没有,请表哥帮帮她的姐姐。他被说动了,便利用职权批了一个条子,优惠帮她进了这批货。事成后春红要专门来感谢他,他再三推却,春红就是不肯,坐火车直奔而来,到了宾馆就给他打电话。他只好去了宾馆。见面没有聊几句话,春红就从旅行箱里掏出一个小包,说:“表哥,给。”他问:“什么东西?”顺手拉开包一看,里面五叠整整齐齐的百元大票,他把包塞给她:“这怎么可以?”春红说:“这五万块钱理应要给你的。”又要把包塞给他。他抓住她的手,不收。春红流着泪说:“表哥,你帮了大忙了,这批货赚了二十多万。这是你的回报。”执意要把包给他。这么塞来推去,于是发生了第二件事。他抓着她的手,她把手扭开,他只好抓住她的胳膊,她又想。这么扭来拧去,两个人的身子竟贴在一起。这春红四十上下岁数,体态丰满又身着薄衫,汗香四溢,早把他薰得不知所措,他贴着她动弹不得,而她头埋在他的胸前也不说话,两人坚守一阵,便倒向床上“那个了”。事后他觉得对不起妻子。他给这件事寻找了各种理由,尽管这件事发生在满仓的“皇粮”无处可交的特殊情况下而此时正好有个临时粮仓过渡一下,尽管自己仅身体出轨而还牢牢地趴在妻子的铁轨上,尽管人无身不由己已经坚守了好一阵了但实在是坚守不住以至失守……但是,但是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而那五万块钱他最终还是收下了,他里三层外三层包扎好,悄悄地塞在办公室铁皮柜角落里,至今未动。不是他不想要,而是他不敢要,他深知这是受贿或者叫变相受贿,一旦败露,将要蹲个几年的班房。不仅身败名裂家破人散,而且死无葬身之地成孤魂野鬼四处飘荡。
特别是现在,马林苏觉得自己大小也是领导干部了,既然是领导干部,能享受更大面积的新房子,能享受骨灰盒安放在问林山陵园,思想和上也应该一格,行为上更要注意以保持廉洁。这天周六,他独自到问林山陵园去散步,说是散步,实际上是去考察。他看得很细,特别估计一下自己今后的方位,这副处级别是属于基础性的一级,由于人多占的地方也大,现在已经往地下一层发展。虽然稍嫌拥挤了些,而且阳光不照,但是点亮了日光灯,光线柔和冬暖夏凉,不失为一处永久的安“灰”之地。特别要看到的是,整个问林山陵园依山而坐又居高临下,绿荫浓浓而雄伟庄严,生命在此归宿,那是何等的荣耀和辉煌!实地考察使他狠狠地震撼了一把,思想和上又了一格,叫他当夜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隔天,他又戴上棉帽和口罩,骑着儿子的自行车往城东赶去。到了城东邮局,他化名给老家自己曾经上过学的中学汇去了五万块钱,捐作修缮教室之用。汇款后他觉得自己崇高了,也轻松了。晚上,他主动交了“皇粮”后,没有马上睡去,而是陪着依旧兴致勃勃的妻子聊天。高丽笙看着丈夫,有点惊奇:“平时一完事倒头就睡,今天怎么有说话呢?”马林苏说:“我最近一直在想着人生这件事。你看啊,毛他老人家说过,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高丽笙说:“哎,奇了怪了,深更半夜背毛语录啊?”马林苏说:“工作上是这样,个人生活上是这样,就是夫妻感情上也是这样,你说是不是?”高丽笙一头雾水:“怎么啦?”马林苏挥挥手:“算了,不说了,睡觉。”高丽笙扳过丈夫身子:“说。”马林苏说:“我是说,我们两个线年了吧,吵归吵,闹归闹。可越吵越闹,哎,这个感情还越好。你对我是忠心耿耿,我呢,对你也是一往深情。哪一家夫妻像我们这样?没有。”高丽笙盯着丈夫。马林苏说:“我们假想一下,仅仅是假想啊!如果夫妻有一方,几十年都好,就是有那么一次出轨了,和别人那个了,你说说看,可以原谅吗?”高丽笙问:“是你啊?”马林苏说:“我不是说了吗,是假想。”高丽笙说:“你敢吗?”马林苏说:“我是在讨论问题。不说了,不说了,这容易引起误会。”说着,翻过身就睡。高丽笙自言自语:“这就像家里养的那只黄鸟,长年累月呆在鸟笼里,偶尔一次鸟笼门没关好,飞出去了,只要它能飞回来,并且今后碰到门开着也不再飞出去,这就可以原谅。”马林苏说:“嘿,你倒大方。”高丽笙说:“那年,我和你吵架,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还小,我就差点跟人跑了。”马林苏翻身坐起来:“什么什么?好你个你,居然也出过轨?”高丽笙点着脑门:“是这里开过小差。”马林苏说:“是上出轨。”他心想:“这上的出轨和身体上的出轨性质上也差不了多少,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还更严重。好了,现在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我那笔账也可以清掉了。我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了。”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两件压着他几年的严重的问题,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这一夜,他睡得格外的舒坦和安宁。
这天,下班了,等单位里的人都走完后,马林苏带着“蓝色账本”,来到大院角落的垃圾箱旁,他捧着“蓝色账本”,轻轻地抚摸了一阵,然后一张一张地撕散,堆在地上。他蹲下身子,点上火,看着“蓝色账本”在火堆中烧成灰烬,又站起来,抬头望着一缕缕轻烟升空。许久,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感到彻底地轻松了,感到自己现在配得上无瑕了,感到自己的一生是完整的人生,带着这种完整的人生,可以明明白白地问林山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