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为啥爱翻白眼

《射雕英雄传》里，黄药师很爱翻白眼。

完颜洪烈去讨好黄药师：

但那人见他穿着金国官服，只白了他一眼，并不理睬。

这且罢了。他给陆乘风武功秘籍之前，还要白一眼：

黄药师白了他一眼，说道：“这个给你！”

原来，设定是这样的：

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平素思慕晋人的率性放诞，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诨号。

这句“礼法岂为吾辈而设”，是有典故的：

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籍曰：“礼岂为我设邪？”

——《晋书·阮籍传》

即，黄药师是按着阮籍写的。不拘礼法，翻白眼，原版照扣。

怕我们读不出来似的，金庸又加了许多细节：

黄药师却是个非汤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

“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出自嵇康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嵇康跟阮籍是一伙的，阮籍肯对他加以青眼。

黄药师住桃花岛，招牌武功是落英神剑掌。落英是什么典故？《桃花源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陶渊明，隐士之首。

黄药师听灵智上人胡扯说黄蓉死了，反应激烈。欧阳锋在旁边还刷弹幕补充：

……只见他仰天狂笑，越笑越响。笑声之中却隐隐然有一阵寒意，众人越听越感凄凉，不知不觉之间，笑声竟已变成了哭声，但听他放声大哭，悲切异常。……

……欧阳锋知他素来放诞，……但听他哭得天愁地惨，心想：“黄老邪如此哭法，必然伤身。昔时阮籍丧母，一哭呕血斗余，这黄老邪正有晋人遗风。……”黄药师哭了一阵，举起玉箫击打船舷，唱了起来，只听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哉？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妊而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

黄药师这里唱的，是曹植写的歌。曹植生在建安，魏晋之前。

敲着船舷唱歌，是《前赤壁赋》做派。

欧阳锋还特意说，黄药师这是“晋人遗风”。

很明白了：从翻白眼到反礼俗，满脑子魏晋风度嘛。

金庸小说里，最具魏晋风度的，自然是《笑傲江湖》曲洋与刘正风，就是嵇康与阮籍。他们不涉纷争，不容于残酷斗争，拿《广陵散》做《笑傲江湖》曲，被左冷禅追杀携手而逝。正是当年嵇康被司马昭对付，“《广陵散》就此绝”的写照。

金庸特意安排令狐冲将《笑傲江湖》找人托付，也算为嵇康出一口气，吐胸中块垒。

《笑傲江湖》中，隐士一党，如曲洋，如刘正风，如莫大先生，如令狐冲，如任盈盈，如梅庄四友，如祖千秋，都多少有些魏晋风度。

《天龙八部》，函谷八友，都是魏晋风度，放诞之极。老大叫康广陵，就是朝嵇康致敬。

《倚天屠龙记》，五散人中周颠、说不得、冷谦，都是直抒胸臆的散仙。

金庸先生自己很入世，但对疏狂玄远，喜欢翻白眼的隐士，那是很喜欢的。有了他们，才能揭破左冷禅和任我行的荒诞。

说回翻白眼。

从阮籍开始，翻白眼就代表着邪僻、不羁、不识相、傲娇；与此同时，公开看不惯礼俗的一切。黄药师就这么个人。

用我一个朋友的话来说，翻白眼，说大了是跟世界，说小了是对眼前大家都知道却不肯揭破的一切，公开表达态度：

“少给我屁股后边夹扫帚，混充大尾巴鹰！”

摘自《浆糊梦》

张佳玮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凤凰壹力

金庸资深粉丝作家张佳玮

独家解读金庸的侠与江湖

各种趣味盘点，视角独特

人气好文四十篇，共同回味金庸宇宙的浩瀚雄奇

我真的很想穿越回那个年份，重回到“从没读过金庸小说”的阶段，重新再尝试一次那种，从头开始一曲一折、跌宕起伏的感觉。

——《真羡慕从未读过金庸的人》

作者简介

张佳玮，生于无锡，后居上海，现生活在巴黎。自由撰稿人。

主要作品有《无非求碗热汤喝》《世界上有趣的事太多》《伦勃朗1642》《莫奈和他的眼睛》及《他们的她们》等，译著有《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浮生六记》《流动的盛宴》等。

内容简介

《浆糊梦》是一部张佳玮读金庸的随笔集，作者把金庸小说里可看可品可回味的部分，杂糅进他独特的视角和脑洞，提出许多有趣的创见。金庸的武侠世界，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体悟，张公子与读者一起，解读字里行间的烟火气、兄弟情、情人泪，从老故事里发现新味道，老江湖里捣浆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