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飙谈996和异化:城市新穷人不是经济穷人,是意义贫困 | 专访
新年以来,“内卷”和 “996”的焦虑还未解除,围绕工作的舆论氛围,又随着拼多多员工猝死、被开除等事件变得更焦灼而复杂。不管是初入社会的年轻人,还是已在职场默默工作的老手,似乎都意识到奋斗叙事的失效,开始发出更多质疑和困惑的声音。
我们想从愤怒和沮丧情绪中,把注意力转移到如何更深入理解问题本身,如何在日常基于自身主动性采取行动。我们需要直面更难的问题:什么是工作,什么是工作的意义,什么是好工作。在这样的诉求下,我们找项飙老师谈了谈,希望寻找一些解释力和方法,来帮助回答关于“工作”的问题。
为什么我们会有很强的
“被工具化”的感受?
项飙:
为什么大厂不用平均工资和平均工作量,多招一些人呢?
拼多多事件之后,我稍微关注了一下某些互联网大厂里的工作情况,发现了一个我不太能理解的现象:为什么大厂的劳动强度会高到这个程度,但同时薪资也高到这个程度?难道公司就不能多雇几个人,每人少付一些钱,以更加常规的方式去工作吗?
这样的模式会形成一种很强的招聘市场中的竞争,让年轻人都向往这份工作,但只有少数人能被接收。大厂又会给这些少数人多派超额的工作。所谓“3-4-5”,3个人干5个人的工作,付4个人的工资。一个人的工资高出平均水平一点,工作量却接近于平均水平的翻倍,为什么大厂要这么做?为什么不以更加常规的方式(平均工作量、平均工资)来完成工作量呢?
我有一个假设和猜想:大厂这么做的原因,很重要的考虑是控制。这个体制的设计,包括把工作时间拉长、工作人数减少,单纯地靠工资高来吸引人,造成了一种非常紧张的竞争状态。大家到了工作岗位后,肯定是不加反思地、一根筋地去干活。同时,人少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少了,也变得更加容易控制。
看起来打工人是和其他打工人在竞争高薪的大厂的工作,但他们真的是在和别人在竞争吗?A和B竞争者根本不是关键,关键是谁设置了这么一个游戏规则,即这个激烈的竞争局面和让少数人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这种工作状态是为什么大家会有那么强烈的“工具人”感受的原因。当时间压迫性、强度压迫性太高,就会出现“异化”“被工具化”的强烈感受。如果每天工作8小时,有缓冲,人的感知是不一样的,不用觉得工作是人生的意义基础。现在整个就把人压扁了,压扁成工具。
在高强度长时间的工作下,人是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的。这是感到“被工具化”的重要原因。
对于工作,
我们可以做哪些自我反思?
项飙:
“工具”不完全是一个负面的概念。
“工具人”这一概念确实引起了我的思考,这个概念很有意思,因为它在哲学、社会科学的范畴中很重要。从韦伯开始,大家认为现代性、现代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工具理性”。
“工具理性”的基本意思是,你在做事的时候,手段和目标是分开的,但不一定是对立的。你对如何达到目标、采取怎样的手段,有一个理性推理过程和设计过程。韦伯认为,最早的资本主义积累不是为了钱,而是把积累过程当做手段,比如“辛苦工作是靠近上帝的一种方式”。
从韦伯的角度看,中华文化里是没有工具理性的。在儒家文化里,做事情本身一定要直接应对终极目标。这一定意义上解释了为什么经商是没有文化地位的。文人会选择做官,能够按照儒学的思想对社会关系进行调节和管理,或者说对人性进行反思、对百姓进行教化,这是直接达到意义的。
但是着眼欧洲整个工艺的发展,对工艺、技术、工具使用的重视程度是非常高的。在亚洲,尤其是日本,他们对工具理性的掌握,至少在操作意义上非常强。日本人日常生活里,出去随便爬山、走路,一定会全副武装,换上专门的帽子、手套、衣服,一套东西针对一套目标。
直观上讲,对工具的重视确实是整个现代社会、现代经济非常重要的特点。我们虽然也说“必先利其器”,但这是日常生活智慧,而非安身立命的原则。这是最早的工具主义的意思,即“工具”不一定是完全负面的概念,但需要思考能怎么样把它重新激活起来。
今天我们看到很多所谓的“城市新穷人”,他们不是“经济穷人”,而是“意义平穷”
他们感觉到的意义贫困并不是他没有意义,反而可能相反,他需要自己做的事情直接达到某种意义。但这可能是误区,一个人做的事情不可能直接有“终极意义”。这确实是我们今天存在的一个很大的问题,不是年轻人本身的错,而是我们整个经济体系结构里面的问题
- 标签:楞严经的秘密
- 编辑:马拉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