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珍档|卢作孚眼中的民生公司
当年卢作孚先生曾亲自写了一篇关于民生实业公司的小史,文中提到:不是注视它如何成功,而是注视它如何经营,这一桩事业从降生起直到今天──也许直到无穷的未来──没有一天不在当中。
当年卢作孚先生曾亲自写了一篇关于民生实业公司的小史,文中提到:不是注视它如何成功,而是注视它如何经营,这一桩事业从降生起直到今天──也许直到无穷的未来──没有一天不在当中。我亲切地经历过,再亲切地写下来,应该有如何沉痛的感觉!
民生公司产生于十四年重庆嘉陵江上游五十二海里的合川,选择其着手的事业为航业,正是在扬子江上游一般航业十分消沉,任何公司都无法撑持的时候,而不是在航业有利的时候。扬子江上游分为两段,宜昌至重庆为一段,重庆至宜宾为一段,有航业不过十几年,但已经过了极其复杂的发轫时期,发展时期,极盛时期,过剩时期,而进入了衰微时期。在这十几年中,由中国公司的创始,到外国公司的继起;由看重一时利益旋起旋落的若干中外公司的经营,到英商太古、怡和,日商日清,凭扬子江下游的基础,有计划的伸入扬子江上游,以成不可拔的;因为内地一时的不宁,中国旗轮船日减,外国旗轮船日增,中国人所有的轮船,亦几乎无不挂外国旗。有一时期,扬子江上游宜渝一段,触目可见英、美、日、法、意、、挪威、等国国旗,倒不容易看见本国国旗。
在扬子江上游初有航业的时期,航业是最时髦的事业,由于轮船的不足,运货商人争先要求运货的迫切,运货提高到最有利的程度,几乎一只轮船一年可以赚回一只轮船,所以若干有力量的商人为了荣誉,为了利益,为了自己运货的便利,都欲经营航业。一个轮船公司的经理,业务主任,会计主任,一只轮船上的买办,都欲私自经营航业。所以航业以极短的时期,发展到极盛,而且发展到过剩。但是一到过剩时期,则一切都过来,货物不够运输,船东争放运货,运费放低以后,货物仍不够运输,仅装少量货物往来,收入不够开支,甚至不够轮船上燃料的开支。重庆宜宾间的各公司,了相互竞争是各公司致命打击,而约定轮船轮流开行。但是这样一来,轮船停歇的时候,远多于航行的时候,收入仍不够开支。而又因为一般采用买办制度,在有利的时候,一切管理放松到不能过问的程度,等到亏折太深,积重难返,不可爬梳。大多遂陷于股本折完,负债无法,以至于转相卖船,其情势相当紊乱,尤其是中国籍轮船公司非常。
这就恰是民生公司开始经营航业的时候,当时我同一位发起的朋友,从重庆调查了所有的轮船公司和所有的轮船后,认定航业应作新的试探和新的试验,不应在原有轮船过剩的航线中去与正在失败的同业竞争,以加速其失败;遂决计经营短短的嘉陵江重庆合川间新辟的航线。一般轮船公司是以货运为主,是不定期航行的;民生公司应以客运为主,试试定期航行,以便利往来的客人。在上海与各船厂研究了两个月,订了一只长七十五英尺,宽十四英尺,深五英尺,吃水较浅,专任客运的小轮,并订了Bontz厂的体重轻轻的一对九○匹马力的柴油引擎。十五年夏季,这只小轮完成了,取名就叫“民生”,冒着洪水的,驶入了扬子江上游。初秋天气,开始在合川重庆间开航,数月之后,相当受人欢迎。
正当大家感觉便利的时候,江水低落,水浅到比轮船吃水更浅,估计至少一年有五个月以上不能通航,公司的同仁都很焦灼着;这只轮船一半成功却一半失败了!不得已立刻为它觅求枯水季节的适宜的航线,遂向重庆下游重庆涪陵一段试航,这时这段没有其他轮船航行,客人不如重庆合川多,但兼有货运,可以维持过冬季,同时决计加造更浅水的轮船,期于终年能够行通重庆合川一线。
民生公司因为最初发起于合川,股东以合川人为最多,其投资大半是为了朋友关系,而非为了事业关系;并非有了认识,而是为了尝试。募股欲到五万元,收股不到八千余元,事情既经决定了,不能等待,即刻开始订船。当时一部分股东听着过去若干轮船的失败,很怀疑新造的轮船的成功,尽管约定了投资,却想看看轮船或竟看看航行再行缴款。上海方面,轮船造成了,却须先汇款去,乃能接收过来。这个困难,很费踌躇。反复商量,只有借贷可以解决。但是那时还没有可以抵押借款的财产,在未经借款还款以前,亦未确立其在市场上的借贷信用,所仰赖的只是创办的几个同仁的自信和相互依赖,所需款额遂从多方面的个人关系或事业关系转相借贷而来。
为了证明发起的几位同仁的要求,不在利益,而在事业,所以自行负起主持事业的责任,任总经理,一位幼时的老师陈伯尊先生,及一位同学龙君任协理,彭瑞成君、陶建中君分担事业各部分的责任。报酬都订得非常低,低到总经理月薪不过三十元,协理月薪不过十五元,待遇较高的到是船员,而非公司负责的人员。这时四川正是防区制最有权威的时候,每一防区的军人,都欲积极改善其所占地域的设施,争先恐后,罗致人才,民生公司的几位负责人亦常受周围的诱劝,待遇五至十倍,地位在当时自然是高于一切,但是大家希望凭借这一桩事业,作长时期的试验,所以始终没有一人离开,一经集合了,就不容易分散,不仅是一时,事明,一直支持到了今天。
民十七年另一只新轮开到重庆,重庆合川间每日有船往来了;机器厂同时开工,修理无复困难。民十八年为兼应渝涪、渝合二线的需要,又购得一只比“民生”稍大的、已造成的浅水轮船。曾以三只轮船全体船员之努力,办得两线每日都有船开。由涪到渝,由渝到合,系上水,船行各需整日;由合到渝,由渝到涪系下水,船行各需半日;可以一整日由合经渝一直到涪,各以三日往来二线,三只轮船轮流往来,遂办到每日都有船开。在江水枯落渝合不易航行时,亦曾以一只轮船试航重庆宜宾间,所得不是利益,而是一种认识,从此认识航业整理之愈感迫切需要了。
民十八年善后督办刘甫澄先生,感觉到航业整理的需要,再三要我任川江航运管理处处长,商量了两个月,推辞不得,请他准备了一位最好的副处长,约期半年,半年期满,即办移交,就任在一度调查后,愈知中国籍的轮船公司无不危在旦夕,遂决定第一桩事,请求军事机关扶持航业,兵差必须给煤,给费。如果只用船舶装兵的时候,须让轮船公司在轮船下面装货;军人搭船,必须购票。严格维持码头秩序,使客人和货物上下轮船,均感便利。又促成外轮和华轮相当合作,维持运费;在内战发生时,拨一部分外轮加增的运费,救济华轮因兵差而引起的意外损失。最后促起华轮在宜昌重庆间,及在重庆宜宾间,各自联合组织成为一个公司,以期结束竞争,节省开支,即在轮船过剩,业务萧条之情况下,亦能继续。
但经半年的努力,盼望军事机关帮助轮船公司的,完全办到了;盼望外轮帮助华轮的,亦相当办到了;华轮本身究太散漫,各公司各有其特殊的困难,盼望其联合帮助自己,却不易办到。半年期满,辞职未得,遂请假到各省考察去了。回来的时候,决辞了川江航运管理处的职务,但与许多朋友研究扬子江上游航业的问题,皆认为关系于四川对外交通和未来的开发,非常重要。其垂危局面,不容坐视不救。每一个公司都感受了经济上极大的困难,不是共同联合起来可以解决的,于是决计将民生公司由合川移到重庆,以民生公司为中心,增加资本,接收必须售卖的轮船,或合并可以合并于民生的公司。
民二十年先与重庆宜宾间各公司商量,加入民生共同经营,将所有轮船估价移转,为偿清其债务,需要若干现金即交付若干现金,其余作为加入民生的股本。这个运动开始不到一年,重庆上游即合并了七个公司,接收了十一只轮船。其中三只枯水季节不能航行重庆上游,航线遂转而延展到重庆宜昌,尝尝重庆宜昌间的更大的困难。这时另有重庆上游的轮船四只,经另一个新的轮船公司。纷乱的重庆上游局面,遂成为两个较有组织的公司。民生仍以极大的努力,劝此另一个公司完全合并,三年之后,都并入民生了。
民二十一年,进一步整理重庆宜昌间的航业,在半年内接收了七只轮船,合并了四个中国轮船公司,接收了一个英国轮船公司,航线延伸到了上海。第二年和第三年又接收了宜昌重庆间的三只轮船,合并了三个中国轮船公司,购买了太古沉在水底的轮船一只,美孚停在上海的轮船一只。第四年又接收了美籍捷江公司的轮船五只。这时除了英商太古、怡和,日商日清,法商聚福及华商招商、三北而外,差不多没有旁的轮船公司了。
战前公司主要的业务是在上海重庆间,换言之主要是在这一线的两端,不在中间,对日作战以后,江阴了,上海割断了,公司的业务即什九被割断。一部分担忧的人们认为:国家对外的战争开始了,民生公司的生命就完结了;我的感觉,却恰相反,认定:“国家对外的战争开始了,民生公司的任务也就开始了。”
那时自己正在南京帮助中央研究总动员计划草案的时候,告诉民生公司的人员:“民生公司应该首先动员起来参加战争。”这个期望,公司实践了。四川需要赶运四个师,两个旅到前方,公司集中了所有的轮船,替他两个星期由重庆、万县赶运到宜昌。上海、苏州、无锡、常州的工厂撤退。民生公司的轮船即以镇江为接运的起点,协助撤退。接着又从南京起,撤退的人员和公物,学校的师生、仪器和图书。从芜湖起,撤退金陵兵工厂,从汉口起,撤退所有兵工厂及钢铁厂。第一期运一万两千吨,两个月间完成了,第二期运八万吨,分为两段,集中扬子江上游轮船,担任宜昌重庆一段,集中扬子江中下游轮船,担任汉口宜昌间一段。这时除这八万吨以外,还有的全部,学校的大部,航空委员会航空器材的全部,民间工厂的大部,通通需要内迁,其总量又远在八万吨以上。
武汉失守后,大批人员与物资从宜昌撤往大后方四川,民生公司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与难以想象的代价。
大半年间,以扬子江中下游及海运轮船的全力,将所有一切人员和器材,集中到了宜昌。扬子江上游运输能力究嫌太小,汉口陷落后,还有三万以上待运的人员,九万吨以上待运的器材,在宜昌拥塞着。全中国的兵工工业、航空工业、重工业、轻工业的生命,完全交付在这里了,遍街皆是人员,遍地皆是器材,非常恐慌。因为争着抢运的关系,情形尤其紊乱,我恰飞到宜昌,看着各轮船公司从大门起,直到每一个办公室止,都塞满了交涉的人们,所有各公司办理运输的职员,都用全力办理交涉,没有时间去办运输了。管理运输的机关,轮船公司,争运器材的人员,复相互。我才商由船舶运输司令部召议“停止交涉”,以便“办理运输”。
因为扬子江上游还有四十天左右的中水位,较大轮船尚能航行,于是估计轮船四十天的运输能力,请各机关据此分配吨位,各自选运主要器材,先行起运。至于何轮装运何机关器材,由我帮助分配。各机关完全表示同意。于是开始执行,效能提高,不止加倍,四十天内,人员早已运完,器材运出三分之二。原来南北两岸各码头遍地堆满器材,两个月后,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两岸萧条,仅有若干零碎废铁抛在地面了。
一位朋友晏阳初君称这个撤退为“中国实业上的敦刻尔克”,其紧张或与“敦刻尔克”无多差异。二十四只扬子江上游的中国轮船中,只有两只不是民生公司的轮船,外国轮船亦有数只,但因中立关系,只运商品,不运一切有关抗战的东西,中国轮船为了报效国家,兵工器材每吨只收运费三十元至三十七元,其他公物只收四十余元,民间器材只收六十余元到八十余元,而外国轮船只装商品,每吨运费却收三百元到四百元,即此比较,可知中国公司尤其是民生公司之多,报效国家之大了。
因为扬子江上游滩险太多,只能白昼航行,于是尽量利用夜晚装卸,因为宜昌重庆间上水至少需要四日,下水至少需要两日,于是尽量缩短航程,最不容易装卸的,才运到重庆,其次缩短一半运到万县,再其次缩短一半运到奉节巫山,甚至于巴东。尽量利用所有的力量和时间,没有停顿一个日子,或枉费一个钟点。每晨宜昌总得开出五只、六只、七只轮船。下午总得有几只轮船回来,当着轮船刚要抵达码头的时候,舱口盖子早已揭开,窗门早已拉开,起重机的长臂,早已举起,两岸的器材,早已装在驳船上,拖头已靠近驳船。轮船刚抛了锚,驳船即已被拖轮船边,开始紧张的装货了。
两岸着下货的灯光,船上着装货的灯光,彻底映在江上。岸上每数人或数十人一队,抬着沉重的机器,不断的歌唱,拖头往来的汽笛,不断的鸣叫,轮船上起重机的牙齿不断的呼号,配合成了一支极其悲壮的交响曲,写出了中国人动员起来敌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