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司机之梦
常常可以在上看到关于梦想的表达,那些怀揣着各式各样欲求的人们,如同身负珍宝、手握利剑的勇士,背井离乡,披荆斩棘,走在追梦的行程之中,他们充满干劲,面庞因为内在梦想的激励而熠熠生辉,哪怕两手空空,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挫折与沮丧,也不曾损伤丝毫。那个最初的梦想被,似乎带上了的力量,鼓舞着失意与抑郁中的人们地不再回头。
在我那闭塞晦暗的少年时代,也曾经有过一个梦想,那就是做一名长途汽车司机。开着巨大的货车奔驰在开阔无比、遥无止境的道上,远方的景物如同多彩的卷轴次第展开,陌生的生活与奇遇遥遥在望,夜里住宿在高速公边的野店,第二天清晨醒来,可以看到窗外阳媚,树叶苍翠欲滴,不知名的鸟儿在窗台静静地凝视枝头的露珠。我的内心会既充实又,像一颗饱满的浆果。
这一切源自于一个对外部世界毫无所知的皖西少年的想往,因为那时候我连火车也没有见过,触目所及不过是崎岖不平的土地与懵懂的乡民。封闭的反倒激发出单纯而恣肆的想象,它是如此的有力,以至于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就与一起长大的发小踏上了单车旅行。我们都是生命力旺盛,不甘心困守在这一方狭窄天地的小孩。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格瓦拉和朋友阿尔贝托骑着摩托车在南美丛林中漫游的经历,他们一开始想象“前方犹如聂鲁达的爱情诗般美好”,到最后经历了“生命中最寒冷的夜晚”,因而发现的与社会的不公,从而加入了后来的古巴。但对我们而言,那时候一切都不过是青春的冲动。
我们决定沿着312国道,去往金寨燕子河,发小喜欢的女孩家就住在那里。砂石的公在车轮下滋滋作响,天空高远湛蓝,白杨树一动不动。我们在烈日下骑着单车,完全不去想三百里的程以及不明就里的远方女孩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这次旅行和爱情半途而废,但我们都相信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都窝在封闭的偏僻乡村。许多年之后,我出国回来,遇到一位邻居大婶,她好奇又略带羞涩地问我,美国有没有和我们老家一样的树,那里的人是不是都头朝下走——在她从电视或其他渠道得来的七零八落的知识中,知道美国在地球的另一边,是与我们反着的,所以理所当然与我们脚抵脚,倒着来的。乡村是迟滞的。但是1994夏天的单车之旅,让世界向我们打开,哪怕只是世界的一角,它也再不可能是邻居大婶头脑中那个样子了。我们心中的狂野,一起去老沙河边的丛林中用火铳捕猎翅膀硕大的水鸟,看到白鹭翩翩飞过柳林上空,想象天空中俯视山野的模样。高中时候,发小不想读书,离家出走,一个月后,他才从杭州回来,带回了江南城市的消息。这个青春中莫名所以的无因,现在想起来如同没有逻辑的剧情,只有激烈蓬勃的热情。
18岁第一次出远门,是在高考过后,我和发小搭长途汽车去上海打工。那时候,他已经从职业技校毕业,没有工作,而我觉得自己考不上大学。经过一夜的颠簸,第二天下午在闵行一个叫做纪王的小镇下车,两眼一,车站的板壁上贴着因风雨剥蚀破碎的电影海报。一问,从纪王转七宝,从七宝到莘庄,公交车晃晃悠悠,身体却一直也不觉得疲倦。从西渡乘轮渡过黄浦江的时候,已是暮色时分,我记得江水浑浊浩荡,暗流汹涌,有如两个少年躁动不安的心。
20年过去,我再也没去过纪王,但地铁已经开到了七宝,而黄浦江上架起了数个桥梁,再也不需要等半天才看见慢吞吞的轮渡了。在这漫长又短暂的20年里,少时的朋友星散,都离开了家乡。发小在苏州做粮油生意,日子过得颇为小康,而我则到了。这中间彼此经历了多少艰苦、曲折、辛酸乃至,在后来见面时都没有聊起过。我们一起驱车去丹阳、无锡、江阴漫游,这里是我们少年时代向往的富庶繁华之地。有一天夜里在张家港开发区的中心吃夜宵,要了几瓶啤酒慢慢喝。旁边桌上是几个刚刚工作的年轻人高谈阔论,我就想到少年时候一起去上海的情形。长江边上的夜风很大,将浩渺的心事都吹散了。他说,还记得小时候你想做长途汽车司机吗?我只会咯咯地笑。
我们内心里都很清楚,那种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理想形象是经过了戏剧化的抛光,成为一枚示范性的章,只为成功者而颁发,失败者则无缘得见梦想中花朵的绽放。大多数时候,人们以为自己逆流而上、击水三千,事实上不过是在更为广阔与绵长的生命之河中。日常生活的琐碎与重压,会碾压不切实际的,即便是奔赴在方向与目标明确的道之上,也如同无垠汪洋中的一叶孤舟,在命运颠簸不定的惊涛骇浪里改变航向。
我自然没有做成长途汽车司机,就像他也没有与那个燕子河女孩成为恋人,但这些也并没有构成某个遗憾,就算没有长途汽车,也同样能够脚踏大地,走过异乡的道,入眼别样的繁花。在剧烈变迁的宏大世界之中,我们这些出身底层的孩子能够把握的只有自己,那笃定的、勇往直前的、永远年轻的自己。命运的波浪载浮载沉,航行在大海上的小船也许暂时失去方向,最初那个长途汽车之梦也许烟消云散,但它终究会幻化成一座内心的灯塔,在中赋予我们摩西剖开红海般的力量,最终风平浪静,一切安详顺遂,如入波澜不起而静谧深邃的平湖。